第53章 古语祝福(2 / 2)

龙安心看了看熟睡的吴晓梅,轻轻回复:「两小时后展位见。」

他拧了条湿毛巾,轻轻擦去吴晓梅脸上的疲惫。当毛巾掠过她眼角时,她突然惊醒,一把抓住龙安心的手腕。

"我梦见务婆年轻的时候,

"她的声音还带着睡意,

"她在教寨子里的孩子写这些字...后来大火烧了学堂...

"

龙安心感到一阵寒意。他从未听务婆提起过什么大火。

吴晓梅甩甩头,迅速整理好绣片:

"我去找点红布包装,你去楼下复印店看看能不能塑封祝福卡。

"

两小时后,他们站在展位前,将样品郑重地交给陈先生。龙安心注意到陈先生检查祝福卡时,手指在那些符号上轻轻摩挲,像是在触摸某种珍贵的记忆。

"就是这个...

"陈先生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,

"我祖母的嫁妆箱底下,压着一张这样的纸...

"他掏出支票本,

"一百套,两周后交货。

"

等陈先生离开,吴晓梅突然腿一软,扶住展台才没摔倒。龙安心这才发现她的指尖被针扎得满是伤痕,右手拇指还缠着一块小小的布条。

"值得吗?

"他轻声问,

"为了这几万块钱...

"

吴晓梅抬头看他,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:

"不是为了钱。

"她指向对面湘西展位正在售卖的机绣围巾,

"是为了不让我们的子孙后代,以为那些就是苗绣。

"

龙安心顺着她的手指看去,那些鲜艳却呆板的图案在灯光下像一张张嘲笑的脸。他突然想起父亲工具箱上刻着的汉族吉祥纹——那些他曾经觉得土气的花纹,现在想来竟如此亲切。

"我去买今晚的车票。

"他听见自己说,

"务婆需要更多时间教我们。

"

吴晓梅点点头,开始收拾展品。她的动作很轻,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。龙安心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竹纸包好,突然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值得带回大山的财富。

龙安心站在复印机前,盯着那张泛黄的竹纸在机器里缓缓移动。塑料封膜的热气中,古老的苗文符号似乎要透过竹纤维挣扎出来。复印店老板皱着眉头:

"这种糙纸容易卡机子,得加五块钱。

"

"没事。

"龙安心数出皱巴巴的零钱,目光却黏在正在塑封的祝福卡上。那些弯弯曲曲的符号经过高温塑封,在阳光下折射出奇异的光泽,像是被封印的精灵。

回到旅馆,吴晓梅已经用红布包好了绣片。她正用米汤浸泡第二批丝线,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米香。龙安心注意到她右手拇指上的布条已经渗出血迹。

"你手...

"

"没事,绣急了。

"吴晓梅把手藏到身后,

"塑封好了?

"

龙安心展开包装好的样品。红布上躺着一枚蝴蝶绣片,旁边是塑封好的祝福卡。吴晓梅突然伸手按住卡片:

"等等,这里少了个点。

"

她取出发髻上的银针,在塑封膜上轻轻一戳,又用笔尖补上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点。

"务婆说过,这个点代表蝴蝶的眼睛,少了就不灵了。

"

龙安心怔住了。这个细节务婆确实在视频里提过,但他以为只是老人的执念。吴晓梅却记得如此清楚。

会展中心的人流比上午更密集。他们刚摆好样品,隔壁湘西展位的大喇叭就响起来:

"最后的清仓价!纯手工苗绣围巾,买二送一!

"龙安心看见那些所谓的

"手工围巾

"上,蝴蝶纹样的翅膀都是完全对称的——真正的苗绣绝不会这样,务婆说过,完全对称的图案会困住灵魂。

陈先生准时出现在展位前。他今天换了件深蓝色中山装,胸前别着枚银质胸针——龙安心认出那是简化版的

"蝴蝶妈妈

"图腾。

"样品我看看。

"陈先生戴上白手套,小心翼翼地捧起红布包。他的指尖在绣片上轻轻摩挲,突然停在某处:

"这里...针脚好像不太一样?

"

吴晓梅凑过去:

"这是'跳纱',故意留的。老话说'绣满遭天妒',每幅绣品都要故意留一处不完美。

"她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。

陈先生的眼睛亮了起来:

"对对对!我祖母也这么说过!

"他掏出放大镜,仔细检查绣片的背面,突然笑出声:

"果然有!星辰纹!

"

龙安心这才明白吴晓梅的用心。她在每幅绣片的背面都绣了几乎看不见的星辰纹——这是凯寨苗绣最隐秘的防伪标记,源自

"花衣装活人,星纹伴亡魂

"的传统。

"太完美了。

"陈先生掏出支票本,唰唰写下数字,

"这是全款。我加价20%,请务必按这个标准制作。

"他犹豫了一下,

"还有...能否请那位会古苗文的老人多写几张?我想装裱起来...

"

龙安心和吴晓梅对视一眼。务婆的手已经抖得拿不稳筷子了。

"我可以试着多写几份。

"龙安心听见自己说。

送走陈先生,他们立刻收拾展位赶往车站。出租车上,吴晓梅突然抓住龙安心的手臂:

"看那边!

"

车窗外闪过一家高端工艺品店,橱窗里陈列着与他们绣片几乎一样的作品,标价签上赫然印着

"12,800

"。

"是我们的三倍...

"龙安心喃喃道。

吴晓梅摇摇头:

"不是价钱的问题。

"她指向标签下方的小字,

"看材质说明。

"

龙安心眯起眼睛:

"...采用进口丝线,高科技染色...

"他突然明白了吴晓梅的愤怒。那些绣片用的是化学染色的机制丝线,却打着

"传统苗绣

"的旗号。

"他们连米汤泡过的真丝都不敢用。

"吴晓梅冷笑,

"怕虫子蛀。

"

长途大巴在夜色中驶向黔东南。吴晓梅靠着车窗睡着了,怀里紧紧抱着装竹纸的布包。龙安心翻开笔记本,就着车厢昏暗的灯光继续练习古苗文。钢笔尖划破竹纸,墨水晕染开来,像一只哭泣的眼睛。

"不对...

"他烦躁地划掉写错的符号。这些文字像是故意与他作对,每次以为记住了,下笔却又变成陌生的形状。最让他心惊的是,吴晓梅明明没怎么系统学习过,却能写得比他好十倍。

大巴突然颠簸,吴晓梅的头滑到他肩上。龙安心僵住了——她发间有股淡淡的五倍子味道,混合着米汤的甜香。他小心翼翼地从她怀里抽出布包,发现里面除了竹纸,还有个小布包——打开一看,是十几根用枫香叶包裹的绣针,每根针眼都穿着不同颜色的丝线。

车窗外,月光照亮层层叠叠的山峦。龙安心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话:

"苗家的根在山里,断了就要回去接。

"他现在才明白,父亲指的不仅是地理上的回归。

吴晓梅在梦中呓语,说的是苗语。龙安心勉强听懂了几个词:

"火

"...

"书

"...

"孩子

"...他突然想起她早上说的那个梦——务婆教书的大火。那场火是否真实存在?烧掉的又是什么?

大巴驶入隧道,黑暗吞没了一切。龙安心感到吴晓梅的手在梦中攥紧了他的衣角。他轻轻握住那只布满针痕的手,心想回到凯寨后一定要问清楚关于大火的事。

当晨曦染红东方的山脊时,他们看到了凯寨的轮廓。寨子里的炊烟袅袅升起,与山间的晨雾交融在一起。务婆穿着她那件靛蓝色的老式苗衣,已经站在村口的枫香树下等候多时。

龙安心跳下车,竹纸在背包里沙沙作响。他忽然意识到,自己带回来的不仅是订单和支票,还有某种更沉重的东西——那些几乎被遗忘的文字,那些在火中幸存的故事,以及一个民族拒绝消失的倔强。

务婆用布满老茧的手接过祝福卡,枯瘦的手指抚过那些符号,突然老泪纵横:

"六十三年了...又见到这些字...

"

龙安心想问的话卡在喉咙里。他看见吴晓梅悄悄别过脸去,用袖子擦了擦眼睛。晨光中,务婆银白的发丝如同古歌中描述的银河,而那些重新被写下的文字,就像是散落人间的星辰,终于找回了自己的位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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