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在铁皮屋顶上敲打出千万匹野马奔腾般的声响。龙安心跪在火塘边,看着吴晓梅苍白的脸被跳动的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。她紧闭的眼皮下,眼球在快速转动,仿佛正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奔跑。
"三十六个时辰不说话,不打瞌睡。
"务婆将一截黑褐色的块状物放在石臼里,枯瘦的手腕转动着石杵,
"棺材菌离了棺材,药性只能维持三天。
"
龙安心盯着那块传说中的百年棺材菌——生长在百年老棺内部的一种特殊真菌,苗族视之为最珍贵的药材。它表面布满蜂窝状的孔洞,研磨时散发出浓郁的泥土气息,混合着某种类似陈旧铁器的金属味。
"您确定不用送医院吗?
"龙安心第无数次问道,声音嘶哑。他身上的衣服还滴着水,在地板上积成一小洼。
务婆抬起浑浊的眼睛,石杵在臼底重重一磕:
"汉人的医院会给她打针,针水会冻住她的魂。
"老人家用苗语说道,吴晓梅的母亲在一旁低声翻译,
"雨水带走了她的三分魂,得用歌声引回来。
"
龙安心望向竹榻上的吴晓梅。她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,额头上盖着的苗药药包正缓缓渗出深绿色的汁液。三小时前,她在暴雨中被人从山上背回来,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已经蔫了的草药——那是林妍来访后,她突然冒雨上山寻找的
"打口舌
"药草。
石臼里的药材渐渐磨成暗红色的粉末,务婆加入少许米酒调成糊状。龙安心注意到老人的小指缺了一截,那是文革期间因偷偷给人用苗药而被砍掉的。
"脱掉她的外衣。
"务婆命令道。
龙安心犹豫了一下。吴晓梅的弟弟上前,利落地解开姐姐对襟上衣的布纽扣,露出里面手工刺绣的靛蓝色肚兜。肚兜中央绣着一只展开翅膀的蝴蝶,周围环绕着十二个星辰纹样。
务婆用木片挑起药膏,开始在吴晓梅的脊椎上涂抹。从第七颈椎一直延伸到尾椎,药膏形成一条暗红色的线,在火光下像一条苏醒的小蛇。
"苗家的药走筋脉,汉人的药走血管。
"务婆边涂边用苗语念叨,
"你,汉人小子,
"她突然转向龙安心,
"守夜时不能说话,不能打瞌睡。每次火塘里的火焰矮过三寸,就用这个敲击铜盆。
"
她递给龙安心一根通体漆黑的木棍,入手沉甸甸的,表面布满细密的年轮纹路。
"这是什么木头?
"
"雷击过的枫香木,死了三十年又发芽的那种。
"务婆将剩下的药膏敷在吴晓梅的脚心,
"它能打通阴阳两界的路。
"
屋外的雨声更急了,一阵狂风掀开窗板,将火塘里的火焰压得几乎熄灭。龙安心急忙扑过去关窗,透过雨幕,他看到寨子里的狗都聚集在屋檐下,不安地来回走动。
"狗能看到人看不见的东西。
"吴晓梅的母亲轻声说,往火塘里添了几块松脂含量高的松木,火焰立刻窜高了几分,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晃动阴影。
务婆在火塘边盘腿坐下,从怀中掏出一个陈旧的牛角号,吹出三个低沉的长音。号角声穿透雨幕,仿佛在与远方的某种力量对话。然后,她开始唱一首龙安心从未听过的古歌。
"这是《祛病歌》,
"吴晓梅的弟弟小声解释,
"只有歌师病了才能唱,平时唱会折寿。
"
歌声低沉沙哑,带着某种奇特的喉音震动。龙安心虽然听不懂歌词,却能感觉到每个音节都在空气中形成有形的波纹。务婆唱歌时,右手始终按在吴晓梅的腕脉上,左手则随着节奏轻轻叩击自己的膝盖。
第一段歌唱完,务婆示意龙安心靠近:
"看到她的眼皮没有?每次我唱到'乌云散开'这句,她的眼皮就会跳一下。
"
龙安心俯身观察,果然,当务婆唱到特定的旋律时,吴晓梅的眼睑确实会出现细微的抽动。
"雨水冲走了她的魂,歌声会给她指路回来。
"务婆从腰间解下一个绣满神秘符号的布袋,取出七根银针,在火焰上快速燎过,然后分别刺入吴晓梅的头顶、耳后和指尖。
龙安心下意识地想阻止,却被吴晓梅的母亲拦住:
"那是'七星引魂针',不会疼的。
"
确实,银针刺入后,吴晓梅紧绷的面部肌肉反而放松了些。务婆继续唱歌,这次换了一段更急促的旋律,同时用拇指按压吴晓梅掌心的某个点。龙安心惊讶地发现,按压的位置正好是现代医学所称的
"劳宫穴
"。
凌晨三点,雨势稍缓。火塘里的火焰矮了下去,龙安心按照吩咐用枫香木棍敲击铜盆。金属震颤声在屋内回荡,吴晓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。
"好兆头,
"务婆点点头,
"肺里的邪热出来了。
"
她示意龙安心帮忙将吴晓梅翻成侧卧姿势,然后掀起她的肚兜,露出背部的一片淤青。
"这是什么时候摔的?
"龙安心惊呼。
"不是摔的,
"务婆用手指丈量着淤青的范围,
"是'地气'咬的。她采药的地方有古坟。
"
龙安心想起吴晓梅手中攥着的草药,其中一株根部还带着新鲜的泥土。他忽然明白过来——林妍的来访触动了吴晓梅心中某种不安,她冒险去采了苗族传说中可以防止
"口舌是非
"的特殊药草,而这种药草通常生长在古墓地附近。
务婆取来一个小陶罐,罐口用蜂蜡密封。打开后,里面是一种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膏体。她用竹片挑出少许,在掌心搓热,然后按压在吴晓梅背部的淤青处。
"啊!
"昏迷中的吴晓梅突然发出一声尖叫,身体弓起像一张拉满的弓。龙安心赶紧按住她的肩膀,感受到手掌下的肌肉在剧烈颤抖。
"忍一忍,姑娘,
"务婆的声音出奇地温柔,
"这是三百年的虎骨膏,能把地气逼出来。
"
淤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紫转红,最后变成正常的肤色。务婆满意地点点头,继续她的《祛病歌》。这一次,歌声变得更加复杂,时而高亢如鸟鸣,时而低沉如地动。
龙安心观察到一个奇特的现象:务婆唱歌时,会根据吴晓梅的呼吸频率调整旋律。当吴晓梅呼吸急促时,歌声就变得平缓悠长;而当她呼吸变慢时,歌声反而转为急促有力。这种反向调节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平衡效果。
天亮时分,雨停了。务婆的嗓子已经沙哑,但仍坚持唱完了第七遍《祛病歌》。吴晓梅的体温终于降了下来,虽然仍在昏迷中,但呼吸已经平稳许多。
"我要去睡一会儿,
"务婆艰难地站起身,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,
"你守着,记住——不说话,不睡觉。火塘里的火绝不能灭。
"
龙安心郑重地点头。务婆临走前,从房梁上取下一个落满灰尘的葫芦,倒出三粒朱红色的药丸交给他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