常觉亏欠
奶奶已经睡下了,电视徒然地播送着gg。关了电视,家里冷清。猫钻去炕头,在奶奶的枕边,蜷缩成一团毛茸茸的圆饼。两套被褥摊开,她掀开被子一角摸着里,手心手背都温热了。
她急忙转头出门,李娥还在外头冻着。
可出去看,李娥已经不在了,小狗淘淘也回了窝,她凑近墙壁踩着狗窝探头看,李娥的灯亮着,原来是回去了。
有时候幸福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,却又因为要失去而显得格外珍贵,她在寒风中捉着幸福体会,慢慢咂摸着其中的味道。晃晃悠悠地往回走。如果别人知道自个儿的死期,会如何度过?没有参考答案,她就这么茫茫然地一会儿难过,一会儿纠结,一会儿欢喜,心里酝酿着杂烩汤一般复杂的情绪,捧着一颗惴惴的心钻进了被子里。
她好想李娥,明明几分钟前才见了面,拥抱了,说了贴心的话,分享了幸福,可为什么心里那么空落落的,甚至都觉得有些孤单,她真奇怪,她闷着被子翻来覆去,抓心挠肺地捂着耳朵,好像捂住耳朵根,全身就不痒了,痒是骨头缝里钻出来的,她甚至想要像奶奶似的在膝盖上裹塑料袋来保暖,以免不知道哪里来的寒风往心里钻。
到底还是睡不着,那么多事情,为什么大家就这么睡下了,好像天大的事砸下来,结果无非就是吃饭和睡觉,在这之外呢?谁给她止痒,谁给她解渴?她吞咽着唾沫辗转难眠,也不知道过去多久,擦擦额头的汗,蹑手蹑脚地起来披了外衣,匆匆往外跑,李娥的灯透过墙缝,她心里一喜。
李娥给她开门,她敲门声很低,可李娥就是能听见,昝文溪想,李娥也没睡,李娥在做什么,也没洗脸,那唇色仍然殷红,她迫不及待地抱住李娥,好像抓住了“幸福”,眉开眼笑,李娥搂着她,一手去挂锁,另一手勾着她的后背。
她小声说:“亲我。”
话音还没落,她先不要脸地去亲李娥,沾一点红在唇角,口红的香气很陌生,她本能地嗅了嗅,咔哒一声,锁终于挂好了,棉服险些被风吹走,被李娥笼住了。
就在这大门里头贴着门,避着一点风,李娥偏过脑袋:“快进家!”
李娥拉着她的衣裳,趁此也裹着她往前拖,她推推搡搡的,好像一步也等不及,和李娥分开半寸都觉得难挨,脚步乱得厉害。刚进家门,被灯光晃了下眼,眼前就黑了下,她闭着眼,怕李娥听不见,提醒说:“李娥,亲——”
她的请求还没说完就得到回应了,嘴角一塌糊涂,她还咬了李娥一口,唇齿说不出的话都紧挨着传递过去,原来李娥跟她是一样的,李娥也想她,她的外套成了垫子,被两个人的身体压在墙上研磨,她好喜欢被李娥弄,温柔又有劲儿,像是李娥的一块面团,疙疙瘩瘩的一块面被李娥的手摆弄,就光滑柔软,她是一团刚和起来的面,要李娥的手来调和。昝文溪害羞极了,可她很想很想,她想李娥的心情就像火烧一样,她也不知道为什么。
“你冷不冷……你……别感冒嗯……”她想起李娥在外头冻了那么久,李娥和她可不同,她还算健康,李娥身上本来就有旧病,李娥歪着脑袋笑她,咬着她的耳朵慢慢卸了劲儿:“冷。”
说是冷,但也没动地方,昝文溪也软得站不住,搂紧了李娥,过了好一阵说:“我去添块炭。”
“不用你去,”李娥靠着她,又问她,“奶奶说什么没?”
“她睡着了。”
“那你跑来和我偷情?”
昝文溪听见“偷情”,还联想不到自己的行为,心里想李娥又说怪话,哼哼唧唧地说:“我想你了。”
“就跑来?”
“想跟你弄这个,也不只是弄……不知道为什么,特别特别想跟你一起,”昝文溪还以为这是个一问一答,说完了又害羞,看看李娥的嘴唇,推着人家,“嘴巴花了,我去添炭,你摊开被子睡吧,屋子里冷。”
她钻出来,外套落在地上,她匆匆捡起来,从这片地方扔到另一片地上。进家匆匆添了两块煤,李娥有好好生炉子,没在家里坐冷炕,灶里的火还烧着,锅里有热水,正袅袅冒着热气。
放心地转回,炕上早就摊开了一张褥子,李娥又拿了个枕头撇下,拍拍,她就乖乖钻上去。
幸福之上还有更多的幸福,幸福是头顶晃荡的天花板,是软腻融化的肉身,她想幸福这东西会上瘾,有了一点就会想要更多,没有止境,有过幸福的人就会知道不幸福是什么滋味,死过的人才知道活着是件什么事。
昝文溪怕把“爱”字说贱了,就不停地说“我想你”,幸福是和她爱的人依偎着,做什么都愿意。是的,她现在明白“爱”是什么了,她说了几百次的爱,爱就是幸福,她爱李娥,还没分别就想念,好像要把死后不能再相见的想都透支了,李娥不嫌弃她嘴巴笨拙,脑子不好用,李娥也爱她,她能重生一次和李娥相爱,她真幸福。
她想通了,在这有限的日子里,能够做的事情那么有限,生或死都掌握在李娥自己的手里,她不再强求。她只要抠抠搜搜地珍惜每一分钟就好了。
她半夜跑去李娥家,夜深时再回家,忙忙碌碌。
灯还关着,奶奶也睡着,发出微弱的鼾声,她锁好门,心满意足地钻进被子里。
凌晨四点,她听见了动静,睁开眼,但身体实在困了,一切声音都模模糊糊。她听见奶奶起床的声响,奶奶摸了她的脸,猫换了个位置,趴到她被子里蜷缩,她迷迷糊糊地问:“奶奶,去哪里?”
奶奶没有回答她。
冬日的凌晨四点还压着点沉重的黑,颇具分量地在头顶笼罩。风呼啦呼啦地往衣服里钻,轰轰隆隆作响。
昝秀贞骑着三轮车在大街上游走,街上路灯轻轻托出一条路的暗淡的光。
走,向乱葬岗去,向那捡到昝文溪的荒地里去。狗娃给她托梦说已经去投胎了,她还能遇得到吗?要是遇不到它,或许哪里又有什么别的鬼魂能遇到?她早就是半条命进了地府的人了,侥幸因为她的小溪又活了这么多年,这会儿阎王爷怎么不来收她?叫她问问清楚,叫她换一换命。
她总也照顾不好昝文溪,昝文溪先天只是外在残疾,智商都是正常,是后来发烧没及时医治才成了那样。是她以为让昝文溪跟小孩一起玩耍,就不会有那些恶心的大人对昝文溪做龌龊事,但还是害死了她——人都死了一回,怪不得种种怪象,面容改变,个子长高,忽然变得聪明,她早该意识到,只是年纪越大越心存侥幸,她以为命运终于眷顾了她一次,让她眼见得小溪变得越来越好。
三轮车在寒风中真难蹬啊,顶着风,只要稍微一松劲儿,三轮车就会被风吹得往后退。昝秀贞的老寒腿吃不住这样的寒风,被风擂一巴掌,就酸软异常,车子不停地往后。
她索性扔下三轮车,裹紧了头巾,奇怪,走路反而没有那么强的阻碍。她顶着风走到那条路上,可这条路走来走去,都只是普通的水泥路,并不通向地府,老太太找死都无门,在坟地里徘徊了好一阵,喊着狗娃——
但狗娃已经不再回应她了,投胎了,狗娃尽心尽力等了她那么久,是该投胎了。
她还能指望谁呢?这四面八方所有认识的人里,和这些鬼魂阴司有所交集的,只有王六女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