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安心数到第一百七十三下时,吴晓梅的手指轻轻抽动。他立刻停下正在记录的钢笔,俯身观察她的面部表情。窗外,第三夜的雨依然下个不停,雨滴在瓦片上敲击出催眠般的节奏。
"又对了。
"龙安心在笔记本上打了个勾,这是他发现的第七个规律——每当务婆唱到
"乌云散开见星星
"这句时,吴晓梅右手无名指的第一指节就会微微弯曲。
火塘里的火焰突然窜高,照亮了竹榻旁散落的物件:一碗已经凉透的草药汤、三根用过的银针、还有那块记录着密密麻麻观察笔记的木板。龙安心揉了揉酸胀的眼睛,继续在笔记本上写道:
"第三夜观察:《祛病歌》共分九段,每段对应不同穴位反应。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第七段高音部分与劳宫穴的明显联动效应...
"
他的笔尖突然顿住。竹榻上的吴晓梅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,正安静地看着他。三天的高烧让她的眼窝深陷,但眼神却比昨日清明许多。
"你在写什么?
"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,却带着龙安心熟悉的那种温柔固执。
"记录务婆的治疗方法。
"龙安心放下笔记本,伸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,
"退烧了。要喝水吗?
"
吴晓梅轻轻摇头,挣扎着想要坐起来。龙安心连忙扶住她的肩膀,在她背后垫上两个绣花枕头。这个动作让他闻到她发间残留的雨水气息,混合着草药苦涩的香味。
"给我看看。
"吴晓梅指向那本笔记。
龙安心犹豫了一下,还是递了过去。吴晓梅缓慢地翻动着纸页,眉头渐渐皱起。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时间、症状变化,以及务婆每次唱歌时吴晓梅身体的反应。有些页面还画着简笔人体图,标注着各个部位的敏感点。
"你把《祛病歌》拆解成了数据?
"她的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失望。
"我只是想找出规律。
"龙安心急忙解释,
"你看这里,每次务婆唱到第四段的降调部分,你的脚趾就会有反应。这绝对不是巧合。
"
吴晓梅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图表,突然咳嗽起来。龙安心赶紧端来药碗,但她只是抿了一小口就推开了。
"苗医不讲'穴位'。
"她指着龙安心画的人体图说,
"我们讲'星眼'——天上星星在地上的投影。
"
龙安心正想追问,务婆掀开门帘走了进来。老人家的银饰在火光中闪烁,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新药。
"醒着就好。
"务婆用苗语说道,粗糙的手指翻开吴晓梅的眼皮检查,
"魂回来了一大半,还剩一点在路上。
"
龙安心接过药碗,发现这次的汤药呈现出罕见的琥珀色,散发着松脂和蜂蜜的香气。务婆从腰间取出一个小皮袋,倒出几粒深蓝色的种子碾碎加入药中。
"夜啼鸟的食粮,
"见龙安心好奇,老人家解释道,
"能让迷路的魂找到声音。
"
吴晓梅顺从地喝下药汤,然后突然用苗语向务婆说了什么。老人家点点头,从怀中掏出一个陈旧的布包。展开后,里面是一块已经泛黄的棉布,上面用靛蓝和朱砂绘制着一幅奇特的人体图。
"这是...
"龙安心凑近观察,发现布上画着一个展开四肢的人形,周身分布着数十个标记点,每个点旁边都标注着细小的苗文。更奇特的是,这些点之间由曲折的线条连接,形成一张宛如星图的网络。
"《星眼全图》,
"吴晓梅轻声解释,
"我祖母传下来的。每个歌师都有自己的版本。
"
龙安心接过布片,手指微微发抖。这分明是一张精密的人体穴位图,只是命名和连接方式与现代中医截然不同。某些标记点旁还标注着简短的苗文歌词,显然是治疗时应该吟唱的内容。
"这里,
"吴晓梅虚弱地指向胸口的一个标记,
"叫'蝴蝶窝',对应《祛病歌》的第三段。唱到'蝴蝶妈妈展开翅膀'时,就要按这里。
"
龙安心突然明白了什么,急忙翻回笔记本的某一页:
"所以前天晚上,当务婆唱到那段时,你的呼吸频率突然改变了!
"
吴晓梅露出三天来的第一个微笑:
"你注意到了。
"
务婆突然用苗语说了句什么,从龙安心手中拿回布片,仔细折好塞回怀中。老人家脸上的皱纹在火光中显得更深了:
"汉人学不会的。歌要喝进血里才有效。
"
龙安心刚想辩解,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。吴晓梅的弟弟带着一位陌生老者走了进来。老人背着藤编药箱,腰间挂满各种小葫芦,正是昨天那位来自巴梭寨的专业苗医。
"桑耶公来了!
"吴晓梅挣扎着想坐直,被老苗医摆手制止。
"躺着吧,姑娘。
"老者的声音低沉浑厚,带着浓重的口音,
"让我看看地气伤着哪里了。
"
桑耶公的检查方式奇特而精准。他不用听诊器,而是将一枚银币贴在吴晓梅的背部各处,然后凑近听银币的震动声。检查完毕,他从药箱取出七根长短不一的金针,在火焰上快速燎过。
"汉人的针走经脉,我们的针走魂路。
"他边下针边解释,这次特意用了汉语,显然是说给龙安心听的,
"魂路断了,药力到不了病处。
"
龙安心注意到,老苗医下针的位置与昨晚完全不同,主要集中在耳后、颈侧和手腕内侧。更神奇的是,每下一针,桑耶公都会哼唱一段简短的旋律,而这些旋律正好对应务婆《祛病歌》中的某些段落。
"桑耶公,
"龙安心忍不住问,
"这些歌和穴位之间有什么联系吗?
"
老苗医的手停顿了一下,金针在火光中闪烁着温暖的光芒:
"不是穴位,是星眼。每个星眼都对应一段古歌,就像...
"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汉语词汇,
"就像钥匙和锁。
"
治疗持续了近两小时。随着金针的刺激和歌声的引导,吴晓梅的脸色渐渐恢复血色。桑耶公收针时,龙安心注意到针尖都变成了淡淡的青色。
"地气排出来了。
"老苗医满意地将金针浸入一碗米酒中,酒液立刻泛起诡异的绿色波纹,
"再休息三天就能下床。
"
务婆端来热茶,两位老人用苗语交谈起来。龙安心隐约听出他们在讨论某种濒临失传的治疗方法,以及一个叫
"阿榜
"的人名。谈话间,桑耶公不时看向龙安心,目光中带着审视和某种难以名状的犹豫。
"小伙子,
"最后桑耶公转向龙安心,用生硬的汉语说,
"你记的那些东西,给我看看。
"
龙安心递上笔记本。老苗医一页页翻看,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泛起惊讶的光芒。他指着其中一幅人体简图,对务婆说了几句苗语。务婆凑过来看,布满皱纹的脸上也露出诧异的神色。
"你懂医理?
"桑耶公问龙安心。
"不懂。我只是记录观察到的现象。
"
老苗医摇摇头,指着笔记本上的一处记录:
"这里,你说第七段歌引起手部反应。你怎么知道要观察手掌?
"
龙安心愣了一下:
"我...只是碰巧注意到。
"
桑耶公与务婆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,然后从药箱底层取出一本用羊皮包裹的手抄本。翻开泛黄的纸页,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苗文和简笔人体图。龙安心凑近一看,不由得屏住呼吸——那些人体图上标记的点位,与他笔记本上的观察记录惊人地相似!
"《声疗密要》,
"桑耶公轻声说,
"我师父传给我的。全雷公山,可能只剩务婆还掌握完整的《祛病歌》系统了。
"
龙安心小心地翻动手抄本,发现每一页都记录着不同的病症治疗方法,包括对应的歌谣段落、按摩手法和草药配方。有些页面边缘还画着星辰运行的图案,似乎暗示着治疗的最佳时机。
"这是...一整套医疗体系。
"龙安心震惊地说。
"曾经是。
"桑耶公叹了口气,
"文革时烧掉了大部分。现在年轻人宁愿学西医打针,没人愿意花十年记这些歌了。
"
务婆突然唱起一段陌生的旋律,声音沙哑却充满力量。桑耶公立刻跟着和声,两位老人的歌声在屋内回荡,形成奇妙的共鸣。龙安心感到胸口一阵发紧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苏醒。
歌声停止时,桑耶公直视龙安心的眼睛:
"你想学?
"
这个问题像一道闪电劈开夜空。龙安心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声音。他想起了自己城市大学的文凭,想起了那些关于
"迷信
"与
"科学
"的辩论,想起了父亲临终前要他
"做个有用的人
"的嘱托。
"我...不是苗族人。
"他终于说。
"血液不决定歌能不能进心。
"务婆用生硬的汉语说道,指了指他的笔记本,
"你已经看见了星星,只是还不知道它们的名字。
"